爱情强大地吸走一切,并在它神圣的闲暇耗尽诗人全部的力量
路易斯·塞尔努达
|年轻人的学派|
路易斯·塞尔努达
写下这篇文字的人并不经常收到信函,因而这封来信——字迹陌生、来自某个不必要在此提起的省份——令他很是惊讶。拆开信封,他对来信人的名字毫无印象:这是个陌生人。在反复阅读了这封信之后,他发现信中内容或许有令人感兴趣之处;如果有谁读一读这些文字,就算对我的回信没有那么大兴趣,或许也算是对来信的补充,所以我把回信一并放在这里。
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对某个陌生人感兴趣,我想说出一个名字,在这个名字的背后我们只假定一个年龄。如果一个人活得太过孤独,这种兴趣可能变得顽固。我们走路、做动作、思考都是为了这个我们绝对不认识的人。这就是我对您的感受。那么,为什么不给您写一封信呢?我今年二十岁,有家人,没有一点自由。您知道的……一方面,是冲动,热烈,是只有青春才懂得的炽热欲望;另一方面,是无知的限制,空洞的固执。我马马虎虎地学习对自己毫不重要的东西。为什么给我的只有我不感兴趣的东西?我以为这种兴趣的缺乏错在我自己,却不曾想这恰恰是本能的防御,抵抗那些试图强加给我、而我自己知道并非天然属于我的东西。其实有太多东西令我激情澎湃乃至愤怒了!……而我继续呆在现在的处境里,并非因为被传染的愚蠢,而是缺少能量;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。我在自己心中发现了一种观望中冥想的懒散。尽管我觉得眼前可见的现实背后有一种更高贵、更纯粹、更精神化的现实,拥紧这种现实的欲望却不足够将我从那迷人的懒散中拯救出来。那种懒散已经彻底将我征服、据为己有——恐怕已经太过彻底。难道我降生于世就是为了“写作”——为了在白色表面涂抹些其他人不会去读的字句?那太令人恐惧了……我的朋友(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),请告诉我,您觉得这是否真的值得。
神秘的朋友,愿您遇见某种外在的突变。那会让您的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。这种突变会让您脱离自己,随即就会立刻发现自己变得富有而自由,尽管这种自由不是完全的;至少在当下,完全的自由几乎不可能。别失望;我所说的改变会突然降临,请相信这一点。有一种魔鬼般的神力(我不知道与我们自己是远是近)会发生作用,依照一种秘密的命运安排我们的方向。别害怕:这方向总是与我们的灵魂共享某种微妙的相似,或多或少的契合。当然也有巨大的讽刺;不过我们现在不谈它,好吗?您会自己领悟这一切直到从中受益。到那时候,这种讽刺会发生转变:我们会明白世界如此广阔,变化万千,比人类自以为认识的世界广阔得多。至于现在,您拥有孤独,这意味着很多……孤独是一种天赋,失去以后才知其价值。我还记得自己和您一般年纪的时候,抬起头就能看见书桌上方的一行字,是达芬奇的话(太多人重复这句话却不解其意):“当你独自一人,你就完全拥有你自己。”写这句话的人一生都活在令人恐惧的孤独中。但是我不想把这种颤抖强加于任何可能逃避的人身上:这其中存在一种情绪上的羞耻感,少有人知。您会在孤独中坚守自己吗?我认为您会这样做,尤其是您自己的生命会帮助您。就让您的生命提供帮助吧;请相信、请信仰时间。但是更要相信您自己,永远别把信任放在其他人身上,也别放在我身上;废墟是可悲的,就像一个幸存者站在地震后的残垣断壁间。不,不,我的朋友,别把信任放在人身上:外面有动物,植物,石头,所有那些美妙的东西,纯粹得像光像云,永远不会欺骗。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明示是没用的:并不能逍遥法外地年轻下去。那么感情上的借口是否更有用呢?不如相信一种存在,我们凭借爱的魔力从虚无中想起这种存在,它最终会光芒四射、咄咄逼人地出现在我们的盲眼前方。再和您说什么呢?是我自己曾经试图陷入其中。我请求您的原谅。我将那种存在想象成一只美丽的小动物,炽热且野性……我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。结束这样一封信很困难。也许最好就这样结束吧:戛然而止。
路易斯·塞尔努达肖像画
|抒情精神|
路易斯·塞尔努达
一位诗人的氛围是他自己创造的,这种氛围以可见、不可见的方式环绕他。依着他的形象,行为、东西和人聚集在他身边。我们来看看……首先成形的是那团迷雾,然后模糊地溶解散开,描摹着,像在一个永恒的梦里,一个身影,几件物品,几面墙……微蓝的光线从某个角度照亮房间:房间有限而私密。玻璃后面,银色细窄丝带的装点下,多纳泰罗的大卫像露出匀称健美、栩栩如生的铜色。桌上,一尊西比拉旁边,放着几本书:《判断力批判》、忒奧克里托斯、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、洛特雷阿蒙和《智慧书》。窗外隐约可见几颗缥缈的星,暗沉世界上空,某道昏黄光线,仿佛置身一个故事,微弱地透露突起的房顶屋顶。远方听不清的地方,城市的喧嚣断断续续地升腾。长沙发上有一个男人。只有他高高的额头朝着光的方向涌动,深邃的眼睛:身体,可以想见高挑灵活,被阴影裹起,昏暗的房间几乎看不见他手中那本白色的书。他的姿势让人想起西贡萨的贵族。他一动不动:沉睡或做梦。也许这就是一位诗人的形象?
什么是抒情精神?人们说,诗人是做梦的人。也许是这样……无论如何,做梦的人追随的不是梦境,而是现实。现实,无论其他人试图借这个名词怎样引导我们,它都不一定是这些人为了自身平静创造出来的模糊显影,虽然它杂乱的多样被日常的接受中和,的确让诗人的双眼感到时而新鲜时而疲倦。不过为此不该凝神关注,而是让注意力不羁地飘浮在形式与色彩上方。多么狂醉!然而,这样的状态却无法无限延长。总是以某种形式凌驾于所有其他之上告终。如果不是人类的形式还好……因为爱情强大地吸走一切,并在它神圣的闲暇耗尽诗人全部的力量。也许这些力量都用错了地方?谁知道!这一点上,也许做错更值得,尽管,如同一种悔恨,词语诉诸记忆,路德维希二世为自己写下:“别再吻了,先生,别再吻了:记住。”只有在爱情休假的时候,抒情力量才会用来向诗歌伸出诗句可怜的结。这个意义上说来,诗人只在无法为自己的欲望找到其他更真实的形式时才去写诗。因此一首诗几乎总是一个魅影,怏怏拖着脚步寻找自己的现实。这个现实永远隐藏深处,我们只能偶尔遇见,与它相比,任何梦境都不算什么。在这个现实里,诗歌和真理是同一件事。也许,令人幸福的是,罕见与短暂是它最高尚的特质:其实,它毫无安定。那么,总还余有时间任它坠进无边的谎言,那个谎言是人类唯一的遗产,唯一绝对只属于人类的东西。
让我们回到我们的诗人。其他人恶意揣测他,假装“理解他”,或者,更坏的是,论断他:愚蠢的亵渎……他冰雪在外火焰于内。谁触碰到他都会结冰,他却暗自燃烧。他不懂爱却总在爱……不懂生活却还活着。哪里都没有他的位置。他总是渴望一个不一样的地方。他是那个“局外人”。他寻找现实;也就是说,真理与诗歌。它们在哪里?也许他自己是真理,自己是诗歌。那么他的诗学意图是这场寻觅谜团一般独一无二的映像,有时绝望,有时无心,由他自己的生命构建。多失败!“我们都自欺,只是每个人方式各异。”——临终前贝多芬如是说。
躺在高处的房间,面对冷冽明净的繁星,诗人正呼召自己的形象(远方,钻石之光,静默)。他守护欲望、快乐、人类的悲伤,身体充满放纵的享受。他落下阴影的甜蜜双眼里跳动着一个宇宙,在那里,真理和诗歌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,某时可见,始终能预感,他的现实,完全属于他,绝对不可沟通。于是他活在其中,那两种推动他生命的孪生力量也为此而生……但是,静默。我们必须让眼睛远离如此寒冷的气候。迷雾重回混沌,在这个男人和他周遭的氛围上方重新变得浓稠。静默。
───────
| 往期内容 |
本期编辑:包吱